Wednesday, September 26, 2012

雲門《九歌》--為什麼荷花



雲門九歌當中的女巫與東君

 前言
第一次看雲門的九歌是高中國文課老師放錄影帶給全班,說是要增加藝術素養。我記得女巫不斷抖動的小腹、走在人肩上的雲中君 以及排成一列低頭前行的戰俘,拜此錄影帶之賜,如今我高中課文都忘光了,倒還記的一句「操吳戈兮被犀甲,車錯轂兮短兵接」(九歌‧國殤)1993年雲門九歌首演,2012年九歌重演,終於有機會親眼看這齣作品豈能錯過,我早早訂好了票,千年前的詩轉化成表演藝術之後,會存下什麼? 當這個舞作於十九年後重現,又會存下什麼


楚辭九歌為湘江一代祭神之歌,由屈原採集民間祭歌編寫潤飾,共有十一篇章。雲門的「九歌」選其中八章轉作成舞蹈,以迎神開始,東君 司命、湘夫人、雲中君、山鬼、國殤、以禮魂終,以現代舞的語彙描述傳說中的諸神,結構工整。音樂方面,兼採卑南族古調、西藏缽樂、印度笛樂、日本雅樂、鄒族送神曲等,編舞者林懷民以西方舞蹈技法為本,作出「東方」的作品。
比起楚辭九歌,許多觀眾恐怕覺得羅密歐與茱麗葉更為熟悉。(這點從觀眾演後頻頻追問「劇情是什麼」就可窺一二),冷門的題材(古代文學)冷門的媒材(現代舞),竟然還幾乎滿座,雲門深耕台灣之成果可見一斑。

我雖然很想寫「舞蹈語彙滿足了我對於諸神的想像」之類的詞語,但我一開始讀到九歌篇章就是跟雲門的九歌舞作搭配一起服用,本次觀舞經驗因而算是一種回憶的再確認(你看看我竟然使用了「再確認」這種字,看來我又往後殖民主義學者更近了一步)

雲門九歌中的湘夫人
湘夫人,無止盡的等待,從溫婉嫻靜到掙扎,最後還是得上轎當「神」,雖然是神,卻不見得有自主自由。神,其實是被禁錮在自身的形象當中。


山鬼,孤獨的在舞台上,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,山鬼滾著爬著動作比誰靈巧卻始終沒有辦法站直,當山林間吹來風,月亮也變成綠色



國殤, 未滿三十歲而亡稱為「殤」,舞者一個個倒下了,又一個個站起來,站起來的與倒下的不見得是同一個人,他們不過是承接了同樣理想就必須面對相同的命運(犧牲生命)。不管是拋頭顱灑熱血, 或是率族人抵禦殖民者的統治,或是隻身抵擋坦克, 在在讓我想起埃及街頭抗議的年輕人,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文化,先犧牲生命的,永遠都是年輕人。而旁白以三種語言念出義士們的名字,從陸皓東到陳澄波,從莫那魯道到林少貓,每一個名字都有千斤重,在舞者紛紛倒之後,女巫出場。女巫,在人與神的世界中間,在生與死中間召喚。死去的魂靈於是緩緩起身,重新站立,舞者手捧油燈慢慢走出來,緩緩放置在舞台上,一個接著一個,最後舞台上成為一條蜿蜒的燈光之河,這一幕,台灣的觀眾應該會聯想到中元普渡。

雲門九歌最後的燈河



為什麼荷花與南國想像
九歌之舞台設計是當代大師李名覺,以荷花為主,台前有一整排鮮嫩的真荷花,整個背景是林玉山所繪之荷花圖。為什麼舞台以荷花為主?因為九歌是楚國的詩,而創作者林懷民以荷花來代表南國,我想像中的南國,是熱帶,是潮濕,是不見天日的雨林,不是荷花,因為我所生長的台灣台北已經比「楚國」還要南更靠近赤道。一個南國想像,也偷渡了政治文化的版圖變遷--從中原到台灣當初的「南」如今是「北」。

舞台設計--前有一排真荷花,後是透視法荷花圖

但是我還是想不識相的直言,全舞唯一與荷花相「對映」的大約就是湘夫人,其他的舞作,荷花似乎都可有可無。尤其是山鬼搭配荷花,更有一種芥末配玫瑰花茶之感。(演後座談中提到當年李名覺聽了林懷民的構想後直言「舞已經很滿了,你不需要我的舞台設計」,但林懷民老師堅持一定要,兩個大師堅持來堅持去,最後催生了雲門九歌的荷花設計,這段故事也間接證實了我的想法。)

雲門的九歌帶來了兩種東西
1 九歌的視覺化意象
  金庸作品膾炙人口,每個讀者心目中都有自己想像的楊過,但因為普遍觀眾對於楚辭九歌不熟悉,因此看過雲門九歌之後,林懷民式的九歌想像就深植人心---湘夫人蒼白嬌美 女巫一身紅衣,司命頭戴鹿角面具。往後每次讀到楚辭九歌,這些形象就會在腦中活過來。

2 找東方---見證十九年來的社會風向演變與藝術發展
有人說表演藝術是一種熱衷於消逝的藝術,但是當作品事隔多年後重搬上舞台,卻恰恰是一面鏡子照出時空演變。早期雲門喊出「中國人跳中國人的舞給中國人看」,並尋找東方的素材予以重現(話說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都已經被搬上劇場了,看來我只有金瓶梅可以用了),十九年後,當年「中國人」的民族精神意涵已經淡化,現在大家已經不找東方,大家找的是「科技」或「跨界」,若有,則找「東方」指的已經不再是中國而是台灣(本土的原住民的),雲門九歌留下一個意圖與西方一較長短的、尋找「東方」的嘗試,而這個嘗試讓雲門九歌成為一種歷史見證。

Wednesday, September 19, 2012

越南艾索拉舞團《旱雨 Drought and Rain》



2012年新舞台新舞風第一號作品,越南艾索拉(Ea Sola)舞團的「旱雨 Drought and Rain」於2012913日在新舞台演出。一支質樸而深刻的作品,編舞者艾索拉 出身越南南部高原,1974年越戰如火如荼時離開家鄉,跟隨法籍母親落腳巴黎習舞。1990年返回越南,研究傳統音樂與舞蹈,以及越戰對當地人民遺留的影響。

以遊子的眼光審視別離已久的「故鄉」,艾索拉此號作品貼近生活與土地,選擇以年紀長的婦女們作為舞者,配合越南北部紅河三角洲傳統音樂的古老樂風,以打擊樂器合奏,以及二弦樂器維列琴 (viele) 與月琴為主,加上吟唱,說出越南的故事。 一開場,是紙畫的人像,足不點地頭不搖,從山谷緩緩出現。「祖先出現了啊」我心想
 


素樸,大地,黑與白
乾旱,大雨,耕作,彎腰看地,仰頭看天
斗笠,雨衣,吟唱


雖然我隔壁的阿伯在舞碼未超過二分之一時就開始看錶、不耐煩的交換疊坐,但旱雨卻在我心中耕出痕跡。 艾索拉舞者阿嬤們的動作都有力到不可思議,讓我想起經歷過生活磨練的我的阿嬤,健步如飛、聲音洪亮、打麻將的時候拍桌喊出那ㄧ聲「碰」可以震起桌上水杯。

當舞者們拿著越戰亡者的照片衝上台前,逼著觀眾去想「這是誰?」「為什麼?」,當舞者散開髮帶披下一頭長髮,又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時刻,最後巨幅黑白照片落下,表演者跪地匍匐,換亡者的遺照「親自」居高臨下看著觀眾,觀眾想逃也離不了,只能被釘在座位上想「我要回去讀越南史」

《旱 雨》每一個安排都讓我想起土地,以及我離土地有多遙遠,讓我想多了解越南,這一塊經歷戰爭、反共、殖民、華文影響的,與台灣相似的國度。

Monday, September 17, 2012

很久系列II 【拉麥可】-原料很好,可惜未能成一桌好菜

 
很久沒有敬我了你第二集「拉麥可」在國家劇院演出,主打Amis Musical 阿美族音樂劇。以阿美族制度巴卡路奈為背景,敘述一個在台北模仿麥可傑克森四處比賽的舞者嘎造,在一次比賽失利後回到家鄉。家鄉的學生正贏了全國舞蹈比賽初賽,正往決賽邁進。指導老師黃莉主張秀出原住民的傳統應該以傳統舞出賽,可學生們躍躍欲試想要以街舞比賽,夢想著如果以街舞贏得比賽,就可以說服長老把這個年齡階層命名為「拉麥可」,於是學生們偷偷找上嘎造拜託他指導,故事由此展開。



藉由舞蹈比賽,編導丟出一個大哉問「什麼是傳統?什麼是自我?」
學生們想要用街舞來比賽,老師認為「原住民就是要跳傳統舞啊」,再加上一個在台北以(別人的)街舞四處打拼的青年,三方交錯,可以呈現一個非常獨特有趣的自我/傳統辯論,可惜,劇中的衝突與冰釋均是輕描淡寫,該說的沒有說清楚,不該說的倒是說了很多,大部分的安排均再精簡一點(我必須承認有時候想快轉。)

電影與劇場兩種形式的拉鋸,犧牲了節奏
由形式來看,拉麥可意圖融合電影與劇場在同一個空間中。簡單來說即是『劇場作不到的,讓電影表達』劇場和電影的結合可以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,但是何時劇場?何時電影?恐怕兩位編導要再回去琢磨琢磨。

一開始木雕師傅扛著木頭從觀眾席緩緩步上台階,走入舞台黑暗處,螢幕上緊接出現木雕師傅大特寫,從比腰粗的木樁削出兩根小指大小的小棒子,手一滑,棒子掉落,舞台上的指揮伸手抓住,走向樂團開始指揮,全場微笑。

這,是舞台與電影交互運用極好的一幕。可惜是唯一一個較為的成功運用。
大部分的時候電影與劇場均互相干擾,觀眾讀不出來「為什麼這時候用螢幕表現」「這時候用劇場演員表現」

曲和曲之間,幕與幕中間均以暗場帶過,拖慢了全劇節奏。於是整場顯得零散。有幾首歌的穿插特勉強,歌曲與劇情之間並不緊密,各走各的調。 贈項鍊(電影)一段突然接歌頌上帝恩典,縫製比賽舞衣(電影)接彩虹衣,均顯得突兀,導演顯然需要解釋。

是音樂劇但是不是musical
這麼說也許有點抽象,但是一般而言,Musical的上半場最後一首應該是個大勾子,把上半場的情緒推到最高同時也勾著下半場的劇情發展。但上半場最後一支曲目「戰舞」編舞張力不足,將兩個角色黃莉老師和嘎造老師之間原有的張力大大弱化,看不到黃莉和嘎造之間的立場堅持,也看不到他們兩個各自的專長,理論上來說黃莉堅持傳統,嘎造認為街舞也可以是比賽元素,那麼兩人終於正面對決時,應該會是傳統與街舞一爭長短的重要場景。但是「戰舞」蒼白無力,反倒把好不容易堆疊起來氣氛消融殆盡。 也許編導刻意營造一種反高潮的“音樂劇”,不打算依存一般musical 的公式?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釋。



下半場的劇情毫無意外的按照預期中發展,嘎造跟黃莉大和解,由嘎造帶領學生出賽。整場音樂劇在學生歡樂演出中結束。謝幕後,昊恩邀請參與「很久沒有敬我了你」的人員上台,頓時,國家劇院彷彿變成一個山野中的廣場,氣氛和樂,每個音符都可以上達天聽,安可變成全場最令人享受的部份,儘管前面節奏太慢或表現不夠完美,但這個無敵和樂大家歡唱的橋段讓觀眾都微笑出場。

雖說如此,我依舊想跟兩位編導建議「好好商量一下(或打個架)讓整個劇的形式/內容獲得最好搭配好嗎?」


附註 
阿美族青年在傳統舞與Hip Hop中間抉擇要用哪一種來「表達自己」,值得好好寫一篇文章。Hip Hop 文化起源於七零年代紐約(說這話芝加哥人要大聲嚷嚷抗議了,不過迄今大部分人還是主張紐約布朗克斯是Hip Hop發源地,這裡就先引這個說法),Hip Hop蘊含的批判精神、主張自我等元素很快席捲全球。各地紛紛有了「hip hop 在地化」的浪潮—既然Hip Hop 在於主張自我,那麼憑什麼說Hip Hop是「外國人」的東西?
換言之,我可以用Hip Hop來秀出真我,那麼hip hop就可以是「我的」「我們的」,也無怪乎世界各地都有Hip Hop混血嘗試,Hip Hop 混現代舞 或是Hip Hop混芭蕾,或是Hip Hop混拉丁舞,或是像拉麥可一樣,Hip Hop 混傳統舞。舞蹈本身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藝術,有人說「看一個人跳舞就知道他的個性,藏都藏不住」,透過舞蹈來尋找自我認同,也因此成為一個極為有趣的題目。

(寫到這裡突然覺得可以另寫一篇 「舞蹈 與hip hop與後現代」,唔,下次吧)